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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临进门内时,宋知濯扭头回望,只望见他渐行渐远的一个影子,在几棵老槐树底下高昂着头颅,颇有些文人风骨。半晌,他泄一抹晦涩笑意转入门内。
屋内才有丫鬟点过灯,宋追惗在台屏之前、辉煌之下执笔判文,听见脚步,他搁笔抬首,只等着人过来行礼。
“给父亲请安。”宋知濯笼了白狐毛袖口深深作揖,一件灰色圆领袍将他衬得内敛而稳重。
还不及他再开口,宋追惗先摇首一笑,“你也是来为楚大人求情的?不必说了,你兄弟前脚才走,也是为的这事儿。我晓得,你母亲同楚夫人有些交情,我也虑到这里,不看僧面看佛面,故而我已应下了。”
随后,宋知濯蹒步而上,浓眉隽凝,“儿子先谢过父亲,只是儿子今日来,是为这个,也不全为。”言着,他再度行礼,“儿子有一事想求父亲应允。听闻延王谋逆,牵扯党羽众多,想必这一查下来,罢官免职的不少,既有空缺,儿子想求父亲替我在军中谋一个职位。”
恰逢丫鬟奉上一应茶点,宋追惗指他坐下,自行端茶呷一口,蹙额淡淡,“这就奇了,你虽从前跟着赵将军学过几年兵马骑行,可也是自幼饱读诗书,如何不等着考个功名做个文官,反而要从军?要知道,这一介武夫熬到顶天,也不过是个三军正使,文官才做得那一朝宰辅。”
东墙临窗下,宋知濯坐在那里,端正笔挺,头顶上悬一个“志存高远”的草书字帖,照耀着他仿佛光明的前程,“儿子细思来,一则儿子自幼爱武,二则既为朝廷出力,当不论文武,俱有用武之地。三则,眼下空缺较多,正是个大好的机会,儿子不求多大的官职,愿意从一个小小的武翼郎做起。”
摇上望去,宋追惗沉靠向拓玄鹤的椅背上,两个指端轮回在案上缓敲,半晌,骤然落停,“既然是你的志向,我也不便再多说你什么。回头我安排一下,想必军里也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这也好,也叫你两个弟弟看看你上进的样子,激励他们也奋发图强。”
夜兜头而下,宋知濯回去时,有小丫鬟替他引灯照路,步子在无边的夜踱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得稳若磐石。若想在这盛世助穆王立下不世之功,他得先靠近权利的风暴。而这风暴于他,莫如这脚下三尺幽明之光。
光一掠,即到了年关时节,梅开二度,春在眼前。院里的山茶娇媚地开在院墙之下,蹭着一片光鲜的日头。
而对过一面,槛窗上爬进的一片暖阳里,有明珠慵慵地蹭着。她托腮在窗台,后头蓝缎布鞋尖儿在裙里惬意晃荡着。桂枝上压着雪,偶有朔风掠下零星雪花,落在她发间,她垂首再晃荡下来。
一切恬静得宛生白发,直到院门儿吱呀被推开,与她共白首之人跨步进来,远远地,手里晃着一串热辣辣的红,冲她嚷,“小尼姑,你瞧这是什么?”
他罩着霜白的袍,与雪光一色,衬得手上那一串颜色几多艳丽。明珠弯眼一笑,捉裙一路辗转萦纡,直奔进梅花儿底下,纵身一跃,砸进他怀里,“是糖葫芦!”
她穿了浅草绿的雨花锦氅衣,里头罩一袭嫩松黄的襦裙,打从门里蹁跹而出的那一刻,宋知濯只觉是一片刚抽芽的柳叶纷飞,令他怦然心动。
他一壁将她圈住,握着糖葫芦的手远远抬开,生怕糖浆粘带了她的衣裙,“我好不好?”
“好!”明珠笑得比墙角的山茶还明媚,仿佛展眉间就到了春分,“我正想吃这个呢,小时候,一到年关走街串巷卖这些玩意儿的小贩就多了起来,每回我都盼着我娘给我买。眼下满府里开始张灯结彩,红艳艳的颜色老让我想起这个。可巧了,你今儿竟给我买了回来。”
横眉一望,南苑结红绸,西楼剪窗花,果然满目殷红。前几日,青莲便领着众丫鬟将这院儿除雪扫洗,里里外外一草一木都打理了一遍,后又贴了对联,换了红灯笼,一应添得与那骨里红梅作伴。
而垂眼下,娇香淡梁胭脂雪,似乎是枝稍上的梅晕开了她的眉目,落一片在他的湖心,点点涟漪,心动得静怡。
他将裹尽红霜的山楂递在她手上,看她馥馥一条软舌舔过蜜糖,“今儿同赵合营从天青楼出来,正欲登车,远远儿地就听见叫卖,我想起你爱吃,特意让明安驱车过去买了来。我一心挂着你,单得你一句好怎么成?你往这里亲我一口。”
明珠握着竹签凝他一瞬,旋即压着眼角往他指端之下一双温唇上印过去。待轻轻一下退开,又像是不高兴了,满腹牢骚,“不过就是一串糖葫芦嘛,那些金银玉器的不知给我买了多少了,怎么如今又眼皮浅起来,还要来找我讨赏?”
一片梅下,正落在她的乌蛮髻上,宋知濯一壁为她拈下,一壁哼作佯怪,“呵,糖葫芦不值钱,值钱的是我的心。小祖宗,你上外头探听探听,谁家大好男儿在外头谈事儿论政的还惦记着给家里的小娘子捎带这些个小玩意儿的?”
她只雀慵蝶懒地翻了个眼儿,嘴里吞吐着山楂果,酸甜的滋味儿令她眯了眼,“上回二奶奶说他父亲的事儿,怎么没听闻他父亲放出来了的信儿?你别是忘了吧?”
宋知濯展臂将她半兜半揽,霜白的衣袂踅入门扉,里头没日没夜地烘着炭盆,竟将一个大大的屋子熏如初春。初春光景之内,是他散漫的一个笑,“就算我忘了,还有老二惦记着呢,你操心这些做什么?估摸着再过两天吧,风头渐平了能放他回去阖家团年。”
兜兜转转,鸳鸯宿侣进得屋内,槛窗下映着二人眷念的亲吻,一退一迎中,暗香袭帐,带出轻如落雪的叹息,宝光韶华,莫过于此。
事隔两日,这位楚大人果然被脱罪放出来,亦脱了一层官袍,四品大员就此被罢免。楚含丹赶着回去慰问一阵、关怀一阵、哭一阵,心头只念宋知濯之功,对着宋知书还是半点好脸色不给。
情状无奈,宋知书亦不是那等腆着脸邀功之人,只对着来道谢的夜合闲歪在榻上,提眉讥诮,“也不必来谢我,我不过是人微言轻,还是大哥说话儿管用,你们只管提了礼去谢他。”
观其眉中,无不是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1。夜合直道他梦也消沉,醒也无聊,周遭围着寂寞无边与憾心点点。
她只得陪着笑,往侧边一劝,“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家老爷的事儿实在是多亏了少爷,虽听闻大少爷亦去求了,可论理,您在这府里,可比大少爷体面得多,若论情,您是小姐的夫君,我们老爷是您的岳丈,大少爷不过是亲戚情分,不是您卖的力还是谁?小姐她心里明白着呢,只是面上挂不住,不欲与您来谢,这才遣我过来的。”
宝榻之上,宋知书折膝支着,手就覆在膝上倦怠地打着拍子,斜长的眼将她一望,又寐上,“夜合,你不必同我在这里白费力,你们小姐是个什么心思大概我比你瞧得还真些。她向着谁,自然就只记谁的好,我纵然上南山折个仙灵芝给她,她也只当那灵芝是我大哥种出来的,得,这功,我不同我大哥抢。”
夜合只是个哑巴吃黄连,喘气儿都是一并的苦,见这一位劝不动,只好踅转那边,再劝那一位去。
鸦青天色昏沉沉地笼着这方锦榻,长垫上十线交织一副鸟逗芙蓉的嫣然画卷。楚含丹萦腰撑在榻上,拈一把细长银剪在修指甲,鬓头惺忪,神思软迭。
听闻夜合绵绵的脚步,头上独嵌红宝石宝钿闪过来,斜过一眼,“他也不领你的情不是?我就说,不必费这些事儿,你偏不听,原就不是他使的力,你却偏要去谢他,瞧,这不就给你刺儿回来了?”
“小姐、我的小姐!”夜合捉裙对坐,紧逼着她抬起眉,“你但凡让姑爷几分,何至于日子过得今天这样?譬如眼下,你亲自去谢他两句,他也软和两句,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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