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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作坊很大,储存的物资很丰富。柳成绦一声吩咐,十几分钟就备齐了。尹鸿略作处理,摊开海底针,对着瓷罐又一次施展出“飞桥登仙”。龙王在对面还架起了一个小摄像机,打算把这些录下来。
尹鸿对这个并不介意。有些东西,就算你看一万遍录像,也是学不会的。我看过一个新闻,川剧变脸去美国访问,美国人拿高速摄像机拍下来,一帧一帧分析,但没用,眼睛看见手速也跟不上。
随着几声清脆的瓷面敲击声,尹鸿正式开始了操作。一瞬间,那个威风八面的老艺人又回来了。
他的技法依然那么流畅,手法眼花缭乱。一个人潜心一辈子,只钻研一件事,就是这种完美境界。我虽未见过其他人,但估计药慎行、尹念旧甚至尹田的水平,绝无尹鸿这么高超。他们接触的世界太庞杂了,想法太多,缺少尹鸿这个强迫症的至纯至粹。
不光是我,就连柳成绦、药不然和龙王都面露凛然。他们三个都是第一次见到,在这神乎其神的手法面前,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敬畏之心。“飞桥登仙”太漂亮了,不光是使用功能,视觉效果也极其漂亮,尹鸿双手往复,飘逸如仙人。难怪当年尹田每次施展,京城王公贵族都相邀来看,这就是所谓“匠人之道”的极致了吧。
大约半小时后。尹鸿猛然停手,双臂下垂,关掉喷灯,倒退三步,整个人疲惫不堪:“得了。”
药不然带头,教室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连柳成绦都不轻不重地鼓了几下。我忽然想起来,尹家似乎有祖训,说施展“飞桥登仙”不可超过大衍之数,否则有诅咒加身。不知这是尹鸿第几次施展了。
不过这时候大家的关注点不在他,而在细柳营的瓷罐。那瓷罐上的白口四周,已经被挖开了大大一片,露出里面一层层细腻的胎质,好像一个人的腹部被划开一个刀口再用牵引钩拉开似的。
这个开口,不是简单地刨开釉面,而是一层一层刮开,刮开好几层外皮之后露出中间的胎体。你想,瓷罐本身就又薄又脆,要刮去一半,还不能漏不能透,难度得有多大?尹鸿跟我说过,这是“飞桥登仙”反向操作的一个用法,也是一门神技。这活只能焗瓷匠干,他们常年给瓷上钻研铆钉,深悉瓷性,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按说瓷内胎应该是一片乳白色,碎瓷片的断茬颜色。但在“细柳营”被刮开的瓷口里,白质里却掺着一些黑线条。它们的排列很有规律,不像是胎土误掺杂质,更似有意为之。
众人看了一圈,不明其意。尹鸿说拿张纸来,要竹纸,最好是新昌的元书熟纸。新昌是绍兴附近的一个县,以竹纸而出名。柳成绦低声询问了几句,说:“新昌纸没有,长汀的玉扣纸行吗?”尹鸿不满地晃了晃大脑袋,说凑合吧,可以试试。
龙王很快捧来好几张淡赭色的宣纸。尹鸿撕下一小条,随手用我面前的茶碗濡湿,然后贴在瓷口里面。海底针里有一件平头小铲,尹鸿用它往纸上一抹,贴得非常平,没有一丝翘起,多余的纸边全撕掉了。
这有点拓碑的意思了。过不多时,尹鸿双手一掀,把纸扯下来,小心地保持着褶皱形状,把它搁到工作台上。
这个瓷口被层层刮开,边缘部分有如一道凹凸不平的长坡。黑条散布在高度不同的坡面。也就是说,这些黑色标记不是一个平面图,是三维的,没法直接用相机或纸拓下来。只有用纸把标记带着曲度全复制下来,变成一个立体纸型,才能窥得全貌。
尹鸿之所以用元书熟竹纸,是因为它的纸质刚,曲折后会留下痕迹,用来写字可能不如别的纸类,但做纸型最适合不过。
尹鸿叹道:“烧这瓷器的人,可真是个天才。如此精致的釉囊衣,我都是第一次见到。”药不然眼神一闪:“莫非,这是龙走纹?”尹鸿点头。
我在《玄瓷成鉴》里看到过。龙走纹是早已失传的一种瓷器烧制法。匠人在塑形时不是捏制,而是用密度不同的黏土,一层一层糊上去。在其中一层或几层掺入金属线或矿物颗粒,谓之“龙走”。龙走排列成特定的图形或文字,然后外涂重釉。这样一来,因为密度不同,瓷器胎体烧制出来也是分层的,刮开外面几层,就能看到里面留下的文字。
龙走纹,是实现釉囊衣的先决条件,特别适合给一些隐秘之事留底。之前尹鸿讲的那个明代夺家产的故事,就是一例。
“细柳营”瓷罐高明之处在于,烧制匠人不是只埋于一层,而是在不同层的不同位置都埋有龙走,只有用纸把整个结构都取出纸型,才能看出整条龙走的脉络,读取信息。这就像是看风水找龙脉,光在平面地图上,看不出个所以然,非得亲身登高望远,才能把山川高低走势尽收眼底,然后才能寻砂探穴。
尹鸿叹息道:“这个白口之前被人刮开过一次,又涂釉回填。我是循着前人痕迹,才侥幸重现了龙走。之前那位前辈,凭直觉和经验就能刮出釉底龙走,可比我要厉害多啦。”
柳成绦忍不住道:“那么这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代表了教室内所有人的心声。可尹鸿却摇了摇头:“我只能把东西取出来,至于是什么,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
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了那竹纸上面。那张竹纸似是被人随手揉烂成一团,褶皱层叠有如山峦起伏,那些黑点黑线分布在上面,构成了一幅玄妙的点墨作品。
这时龙王走过去,把其他人都赶开。柳成绦伸手把纸型拿出,从不同角度反复观察,眉头却是一皱。
看柳成绦的神情,似乎也没看懂说的什么意思。不过他舍不得拿出来让大家参详讨论,这是细柳营的东西,自然得对别人——尤其是对药不然保密。
柳成绦看看我,我既然宣称知道白口背后的秘密,眼下正用得着。他把我扯到一旁,拿出纸型给我看。我捧着纸型挑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终于看到这些黑点聚合成了一句话:“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
每一个汉字我都认识,但凑到一起,却如同天书一般。鸡笼是什么?甲卯针六更,似乎是什么行经拔脉的手法。总不会跟武侠小说似的,五罐里藏着一部武功秘籍吧?
柳成绦问我什么意思,我哪知道,只得摇摇头:“这东西残缺不全,殆不可解。”
柳成绦也不着恼,合掌一笑:“汪先生手里,不是还有另外一片瓷片么?一句不懂,两句总该能看明白了,我也就能对老板有个交代了。”
谁都听得出来,柳成绦这是在强调自己的功劳,暗示药不然只是过来看看,什么力气都没出。药不然远远站着,依旧笑意盈盈,不以为意。
不过他一语倒提醒我了,我手里还有一片“三顾茅庐”的碎瓷(当然,他们以为是“焚香拜月”),如果也依法刮开,取出纸型,提出另外一句,合在一起说不定就能读懂了。
这瓷片此时就在我身上,反正我如今被软禁于此,他们也就不着急收缴。
这时尹鸿活动了一下手腕,咳嗽了一声:“‘飞桥登仙’对精力消耗太大,按规矩每旬才能施展一次。我昨日在铺子里用过,今日又用了一次,已经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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