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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庆幸瞿安对此兴趣不大,当时没有追问太多,否则他就没有办法隐瞒这门心法真正的名字与来历。他确实从执录家的故纸堆中学了不少失传功夫,可这门心法,却是源于东水盟。
——这也算是他偷得这个盟主之位的一点红息了。
江湖上多少都听闻过昔年江下盟是创自两名英雄——一名,是来自江南的夏吾至,另一名,是来自江北的一位使枪的英雄。江北的那一位,因为英年早逝,在这向来多忘事的江湖里,多年之后的名声远及不上夏吾至,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弟子、后来的盟主曲慆临,在江下盟外,就连姓甚名谁都有多个版本,没个确说。
关于他缘何早早身故,江湖上也曾众说纷纭,有说是病死的,有说是为金人害死;大约是为盟中士气故,他身边人也从未将真相声张。不过执录家倒是凭借收集消息的本事晓得一些秘闻——这位旧日英雄,似乎是修炼内功心法不慎,暴毙而亡的。武林中人练功走火入魔之事屡见不鲜,作为一盟双主之一,确实不大光彩就是。
如果宋然没有在十年前于淮水偶遇曲重生,他所知也便仅此而已了。但那位热情而天真的年轻盟主,将他引为知交好友之后,却与他说了极多江下盟的故事。那位江北的旧日英雄——按算该是曲重生的师祖——原本是姓“红”,但这个姓不多见,大约起初形诸文字时给人误当作了“江”,与夏吾至合创江下盟之后,又总给人以为“江下”盟便是姓“江”的与姓“夏”的各取了姓,在江湖上便越发传得乱了,“红大侠”就彻底给人叫成了“江大侠”,而死得也“鬼鬼祟祟”,以至于死后竟也没能正过名来。
但以“鬼鬼祟祟”这等言语评说他自是刻薄了。红大侠也好,江大侠也罢,以一杆“渡江”长枪大杀四方之际,亦是中原武林一面万人景仰的旗帜,足以令金兵闻风丧胆。在初年江下盟之中,红、夏二名盟主倘定要分个事业功绩,那么红盟主甚至应该在夏盟主之上,大约——比起家园仍在的江南人,失去故乡的江北人总要从骨子里多出一份压不住的骁勇来的。若没有集结在红盟主周围的那批江北侠士,单凭当时的夏吾至,江下盟恐怕无法那般一呼山啸。
红盟主的师门已经不可考,但是他身负之学,除了那惊世骇俗的枪法,另有一件,便是一门极为霸道的内功心法——至少心法的名字极为霸道——叫作“隳堕”。这两个字无论写起来还是念起来都颇为复杂,所以也没有传开,总之,民间只传他厉害便足够了。也便只有他的嫡传弟子曲慆临得了他心法之传承,但在红盟主练功走火暴毙之后,曲慆临似乎有所顾忌,便也没有将这心法再习练下去了。
曲慆临没有练成,他的义子曲重生自然更没有机会。“食月”已然长成,曲慆临父子身边有如此死士,即便没有绝世内功在身,也无人能撼其盟主地位。
直到江下盟式微——盟主之名仍在,可盟已不存。
曲重生在种种变故与尝试之下渐渐明白——“武”永远是这个江湖最无可替代的东西。假若他的义父曲慆临有师祖那般武功,那么即使抗金之盟渐渐瓦解,他这个盟主的身边也不会人走茶凉;“江下”换了“东水”,假若能拥有至高武学,即使不杀金人,也依然能聚结号令一方江湖。他依凭此信念从义父的密室中悄悄取出了封禁已久的“隳堕”,为了不被盟中旧人发现,独遁江湖,期待着有一天自己归来时,已拥有了与师祖一样叱咤风云的力量。
他本有希望成功的。
——如果没有遇到宋然的话。
月亮竟重新出来了,只是笼绕着一层迷雾,只有微弱的、朦胧的光晕。宋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手,良久,微微抬头,沿着溪水望向上游。水面不知何时也有了微弱、朦胧的光亮,只是看起来有些不寻常。那不是月的倒影,而是——鱼!那是数十条鲜亮的鱼,将发白的肚皮向着天空,先是看不清的一点点,然后连成刺目的一片片,随波向着下游的方向载起载伏而来。除了它们口中吐出的最后一点残屑,水中几乎看不出一丝浑浊,微风仍然吹拂着岸边的芦苇,只是不知何时起,那么清亮的蛙叫虫鸣,所有的欢腾与生机已全数消失不闻,万籁俱寂之中,只有岸下和溪底的长长水草,在水中伸展漂浮,无声向下游拉长着自己,拂弄着鱼群渐渐失去光泽的身躯。
宋然将手收回来,目送着这场新鲜的死寂。现在,他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可以回家了。
“我明日便去找瞿前辈。”刺刺咬着牙,“不管是好是坏——不管谁对谁错,我去问清楚!”
“你想怎么问?”
“我……”刺刺犹豫了下,“我先问清楚他们是不是真的曾是交换过名字的好友,如果真的是,那我再问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过节,为何这般疏远了,就连我爹死了,也没见他有心来吊唁……”
“只怕你在他面前一站,他已经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夏君黎摇头,“对付他这种人,存心套话只怕反被他攻心。你别去了,我去就好。”
刺刺狐疑:“你就有办法问出来?”
“我不问。我动手试他。”夏君黎道,“但叫我发现他体内有半点那阴毒内力的痕迹,我就把他带回来。”
“你用什么借口试?总不能……去别人家就……”
“都说了,在他面前,还谈什么借口?自是见面就动手了。”
“那还有苏姨和凌叔叔啊。”刺刺道,“他们面前,也不解释么?不若还是我与你同去,不管怎样,还能劝劝他们……”
“劝什么,我早把他们得罪完了。”夏君黎苦笑将手举起了些,刺刺立时便瞧见了他腕上被自己新包扎过的伤。“难道你……”她似有所悟,一时不甚敢信地看着他。那是剑伤,她适才看见的。现在,她知道那是谁出的剑了。
她有满腹的话要问,可此时却忽然不知该问什么了。“我……”她一时满心郁痛,“我不想见你这样。你以前和凌叔叔那么好的,都是因为——因为青龙谷的事,才弄成这样,对不对?”
“谁跟你说的。”夏君黎却忽然伸手揽了她,“别想太多了。明日你就留在这陪一衡,我让俞前辈也留下。其余你就别管了。走,睡了。”
“那你要应允我,”刺刺被他推着出了厅堂,还是挣扎着道,“小心些,不……不要再受伤了。要是苏姨和凌叔叔拦着你,你……你就回来。你一个人,对他们三个,要是强来,那……那怎么都吃亏。”
外面廊间的灯火暗淡,斜上的天空笼着一层雨后青灰,不明显,却轻易遮去了所有的星星。“知道了。”夏君黎的回答在刺刺听来几乎有点敷衍,可她——也没有再强求什么的办法了。
夏君黎却实在是真心的。他没那么自大,那三个“金牌”若是联手,这世上哪有人能对付得了。就算是其中的一个——都不是好消化的。可是,他真的需要一个答案,就像今日,他需要从凌厉那得到一个答案一样。他虽不能确信瞿安就一定是那个答案,可所有那些先前觉得四散支离、各说各话的模糊影团,在思及了瞿安这条线索之后,似乎就趋向了某个稍稍清明的方向。或者应该说,他现在能从这一切中找出的唯一看得清的方向,只有瞿安。
终于整理毕歇下时,他才意识到,因了这段日子单一衡的存在,这还是头一回他和刺刺得以再次独处。以单一衡的受伤昏沉来换得这样的独处——这并非他本愿。若定要相较,他倒是更希望他们二人都能平平安安地陪着他早些解决所有的疑问。可这样的相伴究竟还是令他欢欣的。曾有一时,他总以为有她存在的光景是梦,唯她身边还有个单无意才让他相信那一切竟是真实;如今单无意不在了,换了单一衡——虽然这少年有时极为讨厌,可却竟也是依凭着他,他才觉得她更真些——真实地存在于所有那些属于她、她亦属于的世界里,而不是在仅属于他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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