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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郁独自来住院,病因是查出来个不大严重但需要做手术的良性肿瘤。
她还携着一只沉笨旅行箱,拉杆和提手被行李托运牌缠了一圈又一圈:PEK,SHA,CTU,LXA……看上去都挺陈旧,好像自世界各地巡游归来的风幡。她剖鱼似的摊开行李箱,衣服旁赫然很竭力地挤着一摞书,本本封面上都印着名字:《簪花洗剑录》。卷壹贰叁肆,顺序这样排下去,有种毕工毕整的美,像女人的五官。撇是她眉眼的秀丽,横是她唇线的淡淡坚毅。书开本不大,是可以一手举着读来消遣的武侠小说。
这篇故事以前在杂志上连载,江蕙偶然在医院的报刊栏里读到过一期,故而她同沉也可以认书友了。
沉小姐碰见了她的眼神,所以伸手将那第一卷递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翻阅的故事已经在第叁卷。
“从前读过这个故事吗?”沉郁很顺势地问。
“谢谢……只看过一期连载。”她翻开第叁卷的扉页,“那个叫小轶的角色,我记得。”
“您觉得她怎么样?”
江蕙垂下双臂,把手上的书放低,头向天花板上悬吊的冷光灯管望着,很若有所思的样子。思考本就是件费人精力的事,而对如今的她而言,讲话也挺费劲:“喜欢。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那样被写死了。”
“我以为她能和主角……故事的最后可能结婚生孩子?我不太会讲,不好意思。是隐退?有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结局之类的。”
沉郁看着她,张了张嘴,颜色很深的眼黑在浓密的睫毛下游移。她顺利地心领神会:“叫蕙姐就行。”
“蕙姐觉得,幸福就只是和一个男人结婚生孩子吗?”
虽然明知道对方的话不带一点挖苦,曾经以为抓住了生活意义最究极彼岸的自己还是被拖出来戏谑了。
“不,你误会了。我是……”江蕙的肩膀下沉,好像听到这五个字回响似的荡来荡去,整个人就要被压垮了,“是除此之外,如果要找别的话来概括一个接近完美的结局,请原谅,我脑子里还是很空。”
“对不起,其实我自己的婚姻是出悲剧。因为这个……甚至在这场悲剧以前,我就已经对爱情抱着怀疑态度了。在爱情上,我是很失语的。”
沉郁垂着手看她,用那种很有慰安实则肯定多少在心里开始鄙夷的语气讲:“我懂的,没关系。”
静默片刻,她用一只手慢慢捂住额头,补充说:“结婚生子,那当然不是全部,怎么可能是?”
“请不要讲这么多的道歉。”沉郁再熟悉这类表情不过了,语气甚而有点不满,尽管这不满也是斯文柔和的:“蕙姐,我说的话可能冒犯人了。但是你看上去真的很像在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
江蕙从没有同这样的人相处过:沉小姐好像下午叁点整能把顶楼挂着的一张张白床单晒得既温既干的太阳。
此时此刻,在太阳般绚烂的沉小姐嘴里,她格外体会到自己不长且速朽的人生如何极具反面教材色彩。她忽然无法直视沉郁。这绝不带讨厌的意思,是她的无奈,也是自嘲、自暴和自弃:“对。沉小姐说得都对。”
她像未出嫁时经不起任何玩笑般埋下头去看书,一点争论也不同沉郁起,表情仍然属于那个挨过不幸福婚姻生活的妻子兼母亲。明知自己十来年前行差踏错一步后步步都是错的,真正被人点出时仍旧偷偷地羞惭。
江蕙反思:自己真是个心眼很小的女人。
沉郁好像还有话想说,争辩或是道歉,面目写满了对钻牛角尖一往无前的执着。那是她这样还有漫长时光的要同生活纠斗的人所独有的执着,远不同于江蕙除云舒的事之外都可以“算了吧就这样”的态度。
然而江蕙聊天的兴致已经消弭了。
她懒懒地别了一下头,病气四溢的脸上有对卧蚕高擎起倦意。这举动是有点没礼貌的,可谁能苛责一个快没有几个月活头,纯粹躺着等死的癌症病人做不到彬彬有礼呢?
于是她们好像吵完一架似的各自安静,不再讲话。
书套内扣印着的不是报菜名式呈上头衔而黑成一坨的作者简介,也没有刊印什么照片,只有一行竖着排版的映进她眼底的宋词: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熟稔的字句在她被唤醒的脑海里盘桓:“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她可以接着默出剩下的全部内容,好像要一舒十来年在太太的躯壳中无法排遣的寂寞,回到当初那明知业已不大可能有学继续上,却依然拿腔拿调的女学生身体里去。
一千乃至比一千年更久远时候的诗与词,曾经都是她的青春诗。时移世易,许多曾经不过是她当姑娘时硬拗出的愁,而今也终于一一被实现。
她的病体拖着她朝泥淖里头也不回地扎了个猛子下去,而翻开书时,苏轼还是苏轼。
沉郁很安静地把病房的另一只灯也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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