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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双喜所在的村名为“场外村”。这个直白的名字告诉大家,它距离盐场很近,但是又不属于盐场。
场外村是个行政村,由十个“牌甲”组成。每个牌甲相当于一个自然村。谭家所处的一牌是最大的一个,也是村公所所在地。由于原来的村子人口比较多,这里安置的移民相对少一些,三分之二都是“老户”,走在街道上,耳畔传来的大多还是马袅这一带最常听到的闽南话。
谭双喜听祖辈们说过,他们和盐场的灶户都是福建人。只不过灶户们是根据朝廷的旨意来得,有荡地和盐槽;他们是“讨生活”来得“射耕人”,只能在周遭开垦荒地种地谋生。
临高的荒地有得是,奈何却没什么像样的河流。雨季的时候闹洪灾,旱季晒死庄稼,来讨生活的百姓,只能靠一条马袅河的灌溉,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谭双喜小时候日子过得苦,可还不算是最苦的,因为他家还修得起渠道,旱季的时候能引来河水,灌溉田地。最苦的,只能每日用牛车或人力挑担去河边取水灌溉。劳动强度之大,常有人因为挑水累到吐血、尿血的。
澳洲人来了之后,开头只是盐场得了好处,立起了大风车,见了他们卖盐发财。场外村的人也眼红的紧,可是没有滩荡没有槽盆,就入不了合作社,只能继续卖短工做苦力,眼瞅着灶户们买了新衣,盖了新房,老婆孩子一个个都体体面面的。让大伙羡慕不已。女人们都愿意嫁到盐场去。本村的小伙子一个个愤懑不平。
直到了元老们派人厘清了税赋,搞了天地会,场外村的日子才一天天的好起来。具体怎么好起来的,他知道的不多。第一次全县大会之后他就去当兵了,只是每次回来,家乡总给他“旧貌换新颜”的感受。
房子大多是新盖的,白墙黑瓦,墙裙刷成黑色,看上去既雅致又耐脏。家家户户都有院子,用树篱笆围起来,院子里种了菜和果树;村路也铺上了石头――这在过去只有头等的富裕的盐场各村才有。
既然久违的回了村子,谭双喜便想去看看村里的老熟人。村里有不少他童年玩伴,少年时候的好友。但是这次回来问了问,这些人要么出去做工了,要么举家迁到镇上去了。留在村里的寥寥无几。
然而他走了好几家都不在。想来也是:这大好的天气的,青壮年都下地去了,谁还待在家里。
他走走停停,一直来到了村口的小河旁。原本治安不好,常有土匪歹人出没,所以这里修了一座寨门,每晚都要锁闭。不分昼夜都有专人瞭望示警。
然而他今天走到这里,却没有瞭望的民兵,只有几个老人和妇女在门洞前做着零活带着孩子话古。看到谭双喜过来,都纷纷和他招呼。
谭双喜知道自己这次回来,已经成了村里的“知名人物”,本村的“新闻中心”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好在他也不反感自己成为“焦点人物”,或者不如说还有些窃喜。谭双喜做了几十年的“人群中的人”,即使是在部队上,他也只是最近才成为一个排的关注点。
他悄悄的拽了下衣服的下摆,显得身上的旧军服挺括一些。其实在百仞镇上他已经给自己买了一套新的蓝布“国民服”和最流行的荷兰细麻布白色衬衫。然而每次出门还是有意穿着他的旧军服。
不打仗的时候军服是每年换两套,一年的摸爬滚打训练外加执勤,其实淘汰下来的时候已经磨损的不成样子了。但是谁要是休假的时候能给家里带回去一套旧军服,立刻就会成为全村的焦点。所以每次回家前,都会特意洗干净,在兵营服务社请女工仔细的缝补好,有的还要重新染一染。
这样一套旧制服不论是送人还是回家的时候作为便服穿,都显得威风凛凛,说起话来声音也要响亮几分。至于那些退伍军人,只要逮着机会就会穿着这象征他曾经荣誉的旧制服,还要挂上他得过的勋章和奖章。就算没有勋章,好歹也得挂个退伍军人人人有的“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纪念章”和年资章来显摆显摆。
谭双喜自然不需要拿这样的章来“凑数”,他有两枚二优和一枚二勇,至于三优和三勇有几枚,其他勋章奖章也有好几枚,只要愿意大可以挂上一胸口。为了防止让人觉得他太过刻意,有故意炫耀的意思,他只是在所有旧制服上都钉上了一根“澄迈战役”的纪念袖标。
大伙招呼他,他就在寨门旁的长条凳上坐了下来,笑着挡掉了老人敬给他的黄壳大生产:
“我是晚辈,怎么好抽您的烟,抽我的!”说着,掏出一包白圣船,散了一圈。
和只是为了说话解闷做活妇女们不一样,在这寨子门口“新闻中心”混迹的老头,都可算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多半“德高望重”,而且家境比较宽裕,这样才支撑得起他们每天聚在一起“喝老爸茶”。
而这位主动敬烟的老人,大伙都叫陈老爹。陈老爹家原本就是本村的小地主,五六十亩地,全仗着家里有三儿子,劳力多,算是“首户”。可当初也被官府和土匪折腾的不轻。澳洲人来了之后靠着当天地会的“示范户”他就发迹了。村里嫉恨他家的人都说陈家是“吃屎也赶热乎”的。
当然,他吃的并不是“屎”,而是敢为人先的“红利”。因为粮食打得多,钱也赚得多,陈家这几年甚是发达,先是示范户的关系,当了村长;接着略通文字的二儿子,考了一个丙种文凭,经天地会推荐进了马袅农讲所,毕业之后进了南宝农场当管理员;
这下陈老爹可抖了起来,儿子当了“干部”,自个也算是“老封翁”了。现在他虽然不当村长了,可是除了驻在警之外,村干部几乎个个都仰他的鼻息,大事小事都得征求下他的意见。
“是白圣船呐,双喜你长能耐了呀。”为首的老头笑眯眯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火柴点上了深吸一口,似乎是在品味这“高档货”里蕴涵的“金钱的味道”。
“长啥能耐?”谭双喜笑道,“出去打了几年仗,回来活计都生疏了。”
“干农活算啥能耐,”陈老爹说,“累死累活干上一年,赶不上出去做工三个月!村里头的人,都想着把田转出去进城做工呢。再比如就像你,出去当兵这几年,置办下这么多家业。要靠你爹娘兄弟,土里刨食,几辈子也挣不出来。”
“这不都靠了元老院嘛。”谭双喜说,“要不是元老院来,还不得土里刨食,盐场挑水!”
“早年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澳洲人一来,当兵倒是成了好差事!”另一个老人说。
“去给大明当兵,连件囫囵号褂都穿不上”陈老爹叹道,“本县卫所里的那些个军士,穿得和叫花子似的。饭也吃不饱。这兵当得,真是没名堂。哪像现在,出去的时候个泥猴,回来真得磋磨成人了!”他看着谭双喜,眼睛中流露出羡慕嫉恨来。
这样的眼神谭双喜见多了。本村不比其他多由各地移民组成的村落,多是老一辈知根知底的人家,气有人有,笑人无,这算是常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谭双喜的存在大大影响了陈老爹在本村的威望。
但是陈老爹是断断不敢对抗“元老院权威”的,而谭双喜又是这种权威在村里头的具象表现。谭双喜不是普通的大头兵,而是挂着排长职务回来的。按照在警的说法,转眼就会当上军官了。
所在羡慕嫉妒之余,他多少还得讨好着些。为了表达关心,问道:“双喜!你二十五了吧?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家里还不给你说门亲事?你兄弟都快置办上了!”
“说了说了,只是我现在结婚得听队伍上的。”谭双喜推脱道,“再说,就休假那么几天,相看恋爱也来不及……”
“恋爱不恋爱的,也是新玩意,”旁边做活的妇女说,“当初我爹说给我找个婆家,连相看都没相看,没过三天就过门了!揭盖头前连新郎官面长面短都不知道!”
“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村里头的老童生笑道,“这相看恋爱,都是首长兴出来的新花样。虽是移风易俗,可也算得上一桩好事。日后婚事不美满,也怨不得爹娘媒婆的。”
“不美满,如今也可以离婚。两个人到镇公所去一趟就算离和离了。”有人说道,“菜旺他老婆,嫁来不到一年就闹着离婚了。娘家来人劝也不成!”
“菜旺平日里老老实实的,从不干偷鸡摸狗的事,他家的条件,也算过得去……”谭双喜奇道。
菜旺是少数还留在村里的他的发小之一,这次回来,只听父母说他还在村里务农,没有成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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