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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杀顾盼儿应该另有隐情??
三、听命
冷脸汉坐在孙羊店二楼隔间的窗边,冷眼望着梁兴从楼下大步走过。
瞧着梁兴那背影,昂扬劲健,战马一般,他心底不由得一阵酸妒,但随即,鼻孔中发出一声轻嘲。多年前,他也如梁兴这般,视人世如疆场,以为凭借胸中兵书战策和手中那柄偃月刀,便可任意驰骋。可如今看来,这人世其实是无边泥潭,任凭你有千钧气力、万种豪情,也难逃陷溺,最终骨软力竭、俯首听命。
冷脸汉原名铁志,今年三十二岁。父祖皆是军官,因此自幼习武,原本是要考武举,以承继祖志。十三年前,他随父亲在陕西银川镇守边关。当时,掌管银川的那位监军不但丝毫不体恤将士艰辛,更克扣军粮,又役使兵卒,长途贩运,以谋私利。兵卒稍有违逆,便遭鞭刑。兵卒们怨愤之极,铁志的父亲怕起兵变,屡次劝谏,那监军却丝毫不听,反生嗔怒。铁志父亲只得上书奏告。
然而,军中不得越级上诉,那监军又转而诬告,将自身罪责转嫁于铁志父亲。铁志父亲反被问罪处斩。铁志那时正血气方刚,哪里受得了这等冤怒,提起刀便要去杀那监军,那监军却早有防备,身边布置了十数个强手。铁志尚未近身,便已被砍伤拿获。那监军假作宽宏,只将他发配到山西太原府牢城营。
铁志虽自少年时便随父亲辗转边地,四处戍守,受过许多风霜,却毕竟是将官之子,不但吃穿用度优于众士卒,在军营中更是人人爱护,极少挨屈受气。到了那牢城营,日日搬石运土、挖沟修城,苦累无比。更要受那些囚犯牢子日夜欺凌,带去的银钱,头一晚便被抢光。他原想仗着武艺护身,却哪里敌得过一群囚犯围殴。那些人日夜轮班,时刻不叫他安宁。短短几天,他便已耗尽气力、丧尽斗志,再不敢有丝毫争拒。
几个月后,铁志已和营中其他弱囚毫无分别,再对着水盆照自己面容,他已全然认不得自己,只瞧见水中一张枯瘦灰死之脸。望着那张脸,他喉咙里哽咽半晌,却已哭不出来。
他心中唯一暗存的念头是三年一回的郊祀大赦,可终于挨过三年,管营宣读赦放名册,一百多个名字全都念完,却没有他。心底最后一点微火也就此熄灭,他再无他想,只能认命,死心做囚犯。
谁知第二天,那管营唤他前去,说受人所托,看顾于他,将他从牢里提出,去那人宅里做护院。他全然不敢相信,也不敢问,只能跪在地上连声叩谢。管营差了一个干办,先带他去浴行。离开牢城营,走到街市上,他竟已迈不来脚步,手眼更是不知该如何安放。进了浴行,泡进池子里那温热净水中,他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洗净身子后,那干办给了他一套新衣衫鞋袜,他颤着手换上,只觉得自己死了三年,又重新活过来一般。
那干办带着他行了几条街,走进一座大府院,他一直不敢抬眼,一路低头,紧紧跟着。来到前厅,那干办向厅里坐着的一位官员禀告:“大人,铁志带来了。”他偷眼向上望去,一眼之下,身子猛地一颤,随即僵住——是银川那位监军。
那监军缓缓开口:“你父亲越级密奏,自招其祸,虽怨不得我,却也并非与我无干。毕竟同僚一场,这几年我始终牵念于你,你是将官之后,本不该与那些囚徒为伍。恰好今年我调任到太原,少不得救你一救,也算补还你父亲。你若愿为我效力,便留在我宅里,自有好差事给你。你若仍心怀怨恨,叩过头,便离开此门,任你去哪里。”
铁志垂着头,心里一阵冷、一阵烫,丝毫分辨不清该怨该怒,或是该哭,更说不出一个字。
那监军等了半晌,才又开口:“你恐怕也无处可去——带他去后面,先安顿下来,过几日再派差事。”
一个中年仆人应声走了过来:“跟我走。”
铁志仍僵立在那里,费力抬起眼,又望向那监军,才过了三年,那人须发竟已有些泛白,目光平和温厚,含着些怜意,与三年前判若两人。
铁志心中忽而涌起一股恨气,但那恨气只如沙地上偶然喷出一股细泉,旋即便被这三年无数艰难屈辱掩埋住。略一犹豫,他终于还是挪动脚步,跟着那个中年仆人走了。
此刻,望着梁兴背影,回想当年那一刻犹豫,他忽而发觉:那一刻犹豫,是此生唯一抬头之机,当时若能挺住,便能活出另一番模样。
不过,那会是何等模样?昂头舒气、不受人驱使?那能维持几日?当时若真离了那监军的门,何以为生?即便寻到生路,这世间,哪里不是层层相压?除了天子,谁人能全凭己意、任性而活?到头来,还不是得低头?皆是低头,向谁低头,又有何分别?
铁志虽想明,心中却仍有些烦乱,便摒除了这念头,继续盯着梁兴。看梁兴走远,这才唤过酒店大伯结账。他一个人,只点了杯茶,吃了两样点心,却也得二百一十文钱。连同前几回赊的账,总共四贯七百文。他从袋里摸出一块碎银,至少二两五钱,随手丢到桌上,懒得等称量还找,随即起身下楼,骑了马,慢慢跟上梁兴。
这些年,他跟随那监军,领了许多差事,得了许多犒赏。那些差事,有些明,有些暗,他却早已不去分辨其中是非。只知万事如同日影,明与暗从来相伴相生,便是最明的日头,其间也常现出黑翳。何况世道人心?与其为之无谓烦恼,不若专一做事,换得酬报。这世上万般皆空,唯有银钱是真。钱袋有多重,头才能昂多高。
这一回这桩差事,监军极为看重,反复叮嘱了许多回。领命时,铁志便觉着梁兴极难左右,因而向监军建议,由自己另差他人。监军却说,一来梁兴必须死,二来此事不能留下丝毫牵扯,必须借助梁兴这等无干之人。
铁志不敢再多言,只能自家格外当心。谁知其间仍出了差错。原本是要梁兴去那船上杀掉那个叫蒋敬的人,自己再去趁乱杀死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不料那个叫雷炮的厢军意外冲上了那船,搅了布局。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均消失不见,梁兴也安然脱罪。
那监军一向信重铁志,这回却青黑了脸,拍着扶手,连声斥骂。铁志不知那紫衣人究竟有何重大干系,也不敢多问,只能低头硬承,而后急忙出来追查紫衣人下落。
然而,查寻了这许多天,始终未能寻到紫衣人踪迹。昨天,梁兴召集那三百多孩童的父母去东郊双杨仓,铁志闻讯,也混入其间。梁兴站在木台之上,一气揭开摩尼教偷盗军粮真相,并寻回那三百多孩童。他见梁兴那般志得意满,心头一阵阵酸妒。这些年,自己始终躲在暗处,何曾如梁兴这般,立在众人之上,威武风发过一回?
傍晚,梁兴坐到河湾边,独自吃酒,醉倒在草坡上。他命手下继续暗中监看,自己回家安歇。他虽已有了房宅银钱,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娶妻生子。只在行院里买了个歌伎,在身边伺候。进了门,那歌伎忙上前服侍,他却一个字都不愿说,摆手叫她下去,自己忍不住寻出监军赏的家酿好酒,闷闷吃得大醉。
清早醒来,胸中烦恶,头疼欲裂。他只能强忍着,骑马出城,继续去跟踪梁兴。梁兴既然能勘破摩尼教阴谋,恐怕也已知晓紫衣人下落。跟着梁兴,或许能找见那紫衣人。且让他再多活几日。
四、旧袜
鲁仁见天色越发昏茫,路上前后都没有人,便拽紧牛绳,停住了车。
将才交接张用时,他怕那老侏儒反悔,更怕路边藏了帮手,只想赶紧离开,没敢查验。他凑近车上那只麻袋,听了听,没有声息。伸手戳了一下,也没动静。难道死了?他忙又加力戳了戳,麻袋忽然翻了个滚儿,惊了他一跳。随即里头传来咕哝声:“是我。莫搅我睡觉。”麻袋缩了缩,一串咂嘴声后,便唯余轻缓鼻息。
鲁仁惊愣在那里。他瞧见过几回张用,大致记得说话声气。这古怪行事也非寻常人做得出。他想,应该没错,忙又驱牛赶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鲁仁都惊怕不已。没想到,为一只旧袜子,自己竟一路走到这地步。
他原籍四川,十来岁便跟着一个药商往来汴京贩运药材。七八年后,通熟了路径,便借了些本钱,自家独自营运。他生来谨慎,又见行商最重一个“诚”字,便谨守本分,诚朴做人,生意倒也一路平顺。他载药到汴京,常和蔡市桥一家药铺交易。那店主看他信得过,便将独女嫁给了他。岳父亡故后,他便接管了那间药铺。他知道自家难与京城那些大药铺相抗,便只专一收售川药,照旧守住诚字,夫妻两个又心意投合,将这小药铺经营得比岳父更加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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