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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便望城里走去。走了一阵,发觉身后又有人跟来,听脚步仍是刚才那暗影,似乎是个女子。这女子听到了那些话,恐怕是立即传信给附近同伙,自己又紧忙避过管豹,绕道追了过来。梁红玉心想,且让她先跟着。
到城里时,天已微亮。她有些困乏,想到今晚还有一场恶战,便在御街边寻了一家客店,挑了间宿房,进去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后,到窗边偷偷一瞧,见街对角有个提瓶卖茶的布衫女子不时朝这边瞅望,看身形正是昨晚那女子。虽然衣衫破旧,满脸汗尘,衣领下却露出白皙皮肤。梁红玉不由得笑了笑,这女子恐怕是摩尼教那个明慧娘。
她回身开门,出去讨了盆水,随意洗了把脸。出去到街上寻了家胭脂店,买了些上等胭脂水粉。那卖茶女子一路都在跟踪。她心中暗乐,装作不知,回到客店里,先吃了碗素面,后叫店家打了盆水,借了面铜镜。细细梳洗过后,匀脸、描眉、画唇、贴花黄,换上包袱里一套朱衫红裙,将自己装扮得明明艳艳,而后出去让店家替她雇辆车子,店家见了她这新貌,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回过神,忙跑去唤了辆厢车来。上车时,她见那卖茶女子躲在墙角觑望,心想,你也累了,接下来便不能再让你跟着了。
她在车中吩咐那车夫,先往东快驶了一段,又向北穿进巷子,连拐了七八道,确认甩开那卖茶女子后,才下了车,拿出七八钱一块碎银,让车夫继续往北,到景灵宫东门等候。自己则穿出巷子,另寻了一个车马店,又雇了一辆车,坐着赶往西郊谭琵琶那庄园。
到了那园子时,天已黑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的药粉倒在左手手心,握住拳。右手拎起包袱,让车夫在此处等候。下车走到院门前,让门人进去通报。半晌,一个仆人引着她穿庭过廊,一路走到后边花园。只见树上池边挂满各色灯笼,一片牡丹花丛中,摆了一张锦屏乌木绣榻、一桌酒菜。谭琵琶穿着雪白衫裤,斜歪在枕上。七八个艳色女子环侍左右。
梁红玉一见谭琵琶,顿时冲起一阵愤辱。她强力抑住,将包袱放到地上,上前拜见赔罪。
谭琵琶悻悻盯着她:“你拿什么来赔罪?”
“崔妈妈吩咐,无论谭指挥有何吩咐,都不能违逆。”
“又是崔妈妈吩咐?她若不吩咐,你便要违逆?”
“红玉不敢。红玉出身将官之家,不通行院礼数,冒犯了谭指挥,有罪本自当罚。谭指挥已惩戒过红玉,红玉也已痛心悔过。恳请谭指挥海量宽宏,饶过红玉。谭指挥若不嫌红玉粗颜陋质,从今以后,红玉必会甘心诚意服侍谭指挥——”说着她从榻边桌上取过一只汝窑天青莲花酒盏,趁势将手心里的药粉抖进盏里,随后拿过酒壶,满斟一盏酒,走过去跪到榻前,双手恭呈给谭琵琶。
谭琵琶却并不理会,仍盯着她,半晌才懒懒问:“这杯酒,仍是崔妈妈吩咐的?”
梁红玉情知谭琵琶是在有意戏辱。若顺了他意,他定会加力羞辱;若逆了他,则会勃然发怒,绝不会吃这盏酒。她心中急忖,忽闪出一个主意,忙抬眼望向谭琵琶:“这一盏,并非妈妈吩咐,也不是敬给谭指挥——”
“哦?那是敬给谁?”
“这一盏酒是敬给令尊大人——谭节度使,唯愿谭节度使在江南运兵如神,及早平定乱贼。父子连心,请谭指挥代为饮下这杯降贼得胜酒。”
谭琵琶果然立即坐起了身子,犹豫片刻,伸手接过了那盏酒,分作三口,饮了下去。
梁红玉忙趁机取过酒壶,又替他斟满:“这第二杯,是敬令尊大人福寿康安、鸿运常吉。”
谭琵琶只得又一口饮尽。梁红玉不容他思索,忙又斟满:“这第三杯,是敬谭指挥,子承父志、家业恒昌。”
谭琵琶听了,不觉露出笑,又一饮而尽。三杯酒落肚,药性随即发作。他刚要开口说话,面色忽然一变。梁红玉忙装作去接酒杯,用身子遮住。那酒里的药唤作“戟人咽”,服下后,能令人喉舌肿胀、胸促气紧,不能言语,重者甚至能窒息而亡。梁红玉没敢多用,却也已经见效。她凑近谭琵琶耳侧,轻声说:“酒里有毒,若想保命,就点头。”
谭琵琶忙点了点头。梁红玉有意放声笑起来,高声问:“谭指挥要她们全都退下?”谭指挥又点了点头。梁红玉转头对那些侍妾说:“你们都退下吧。”那些侍妾有些生疑,却不敢多问,只得纷纷离开。梁红玉见她们大半走远,又大声说:“谭指挥这么性急?这就要回房里去?”谭琵琶连连点头,梁红玉趁势扶起他,拎起包袱,转头唤住一个使女:“你在前头引路,谭指挥要回房歇息。”谭琵琶腿伤未愈,走路仍有些跛,梁红玉便搀住他,跟着那使女绕过花径,走进一间布置繁缛奢丽的卧房,扶到了锦帐雕花大床上。
梁红玉让那使女出去,闩上门,回头却见谭琵琶满脸惊惶,挣扎起来要逃。她走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回床上,轻声笑问:“欺凌羞辱女子,很快活?”谭琵琶口中呜哇,慌忙摇头。梁红玉继续说:“不过,我不杀你,由上天来断你生死。你老实听命,才得活命。”谭琵琶满眼惊惶,连连点头。
梁红玉解开自己那包袱,取出一根粗针,在谭琵琶两耳耳垂上各刺了一针,扎出两个耳孔。谭琵琶疼得呜哇怪嘶。梁红玉忙娇声高唤:“谭指挥,你慢一些!轻一些!”边唤边在谭琵琶耳洞上抹了些金创药止住血。从旁边衣柜里翻寻出一件紫锦衫,给他套上。她一直纳闷紫衣人为何要穿耳洞,顽性忽生,将自己那对红玛瑙耳坠摘下来,戴在他两耳上。又找了两根衣带,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用锦被遮好,先轻声说了句:“乖乖等着。”随即又放高声量,“妈妈吩咐,不许在外头过夜。谭指挥好生歇息,改天红玉再来侍奉你。”
她转身见墙上挂了把宝刀,便摘下来裹进包袱,吹灭房中几根巨烛,出去带上了门。那个使女竟还守在门外,她便悄声说:“谭指挥已睡下了,莫要惊动他。你送我出去。”
那使女引着她出了院门,车子停在墙边。她走过去正要上车,心口忽然一抽,想起自己刚才屡屡与谭琵琶近身相触,再受不得,忙奔到旁边树丛里,弯下腰呕吐起来,呕得肝肺都要吐出,泪水也奔涌不止。已不知是在呕吐,还是在痛哭。良久,才渐渐歇止。
她扶着树平息了一阵,掏出帕子拭净脸,才回去坐进车子,低声吩咐车夫:沿着河岸向西??
四、欠情
冰面吴没想到庞矮子竟找见了自己。
他那两个兄弟跟在后头,前矮后高,斜肩着一根扁担,挑了只麻袋。庞矮子悄声说里头是作绝张用。冰面吴一听,忙挥手叫他们进去,赶紧关上了院门。他瞅着那麻袋,犯起愁来。
银器章虽曾叫他绑劫张用,但几天前,在那金水河庄院里,天工十六巧发生那一连串凶杀后,银器章已经畏罪隐匿??不过,他迅即想起临别时,银器章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望着他,笑着说:“这些年叫你辛劳了,今后恐怕再难相见,你拿了这包银子,赶紧寻个安稳去处,一心一意,相伴妻儿,好生度日,莫要再生二心。哪怕偶尔欠了人的情,也只当前世债今生收,莫要执念。”他听了忙用力点头,险些掉下泪来。望着银器章坐车走远后,他才离开那庄院。
回到家打开包袱一看,里头不是银铤,而是金块,齐整整、金闪闪垒成一摞,足足三百两。他眼泪终于大滴滚下,落在那金块上,心里不住念叹:又欠了,又欠了??
冰面吴原名吴欠,父亲之所以给他起这名儿,是望他一辈子莫要欠人的,时常告诫他:“我这一生尽亏在薄面皮、直肠肚上。人给好处,不敢推辞,勉强受了,心里不得不念着还情。一来二去,便被人情缠陷住,再休想清静脱身。何况,这世上除了至亲至善,有几人能平白给你好处?给你好,都是放债,都得加利还。我为官半生,自家何曾起过贪渎之念?尽被这些人情债拖困住,不知不觉间,便落到罪中,罚铜丢官倒也罢了,背着这污名,终身难洗,才叫大耻大辱。儿啊,万莫欠人,万莫欠人!”
他父亲受不得耻辱,最终投河自尽。吴欠也从此心灰,不愿再登仕途。他别无长物,因通晓律法,便做了讼师,替人写讼状、打官司。他一向只照价收钱,从不多要一文。与主顾相处时,连笑都不愿多笑,生怕笑出情分来,人因此都唤他“冰面吴”。他却不以为意,反倒越加冷起来,仅有的几个相熟朋友也渐渐疏冷,每日只独来独往,冷冷清清度日。
后来,在母亲催逼之下,他娶了亲,幸而那妇人也是个冷淡人,两人之间极少搭话,彼此连称呼都省去,一个唤“哎”,一个叫“嗯”。一年后,妻子生了个儿。产婆欢喜唤他,他一眼瞧见那婴儿,舞蹬手足,张着乳口,呀呀啼哭,冷了多年的心顿时软活。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不会在儿子这里欠什么。于是他便全心全意疼惜这儿子。这些年省下的话语,全都柔声说给了儿子。
就在那时,他认得了银器章。银器章有桩买卖争执,经人引介,来请他相助。他见银器章占理,便引据律条,替银器章告赢了官司。此事讼钱原本只须给他三贯,银器章却另备了羊酒谢礼。他照例只收了三贯钱,其余的全都退还回去。银器章虽有些愕然,却也并未多言。此后有讼案,都来寻他,知悉他脾性后,也只照价付钱。
两下里原本干净分明,除讼案外,并无其他粘扯,直到儿子四岁那年春天。他见满城人都去金明池看争标、赏水戏,想起幼年时,父母也年年抱着自己去那里游耍。儿子却从未去过那里,也该带他去开开眼。那时,他夫妻之间因这儿子和暖了许多。他便雇了辆车,携妻儿去了金明池。看到那诸般水戏,儿子果然欢叫连连,妻子也露出了笑,一家人从未如此欢悦。争标散后,三口人都未尽兴,他索性租了一只小船,去游湖赏春。到了湖中间时,一不留神,儿子竟落进水中。他夫妻两个都不会游水,那艄公又已老迈,虽立即跳下水去救,自家却扭了筋,看看也要沉没。他正慌急欲死,旁边一只大船飞速驶来,船上一个人飞身跳进水里,救起了他儿子和那老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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