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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旺出来抱了一捆硬柴,紧接着屋里一阵窸窸窣窣和切菜、烧火的声音。主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了青白的浓烟,热油的滋啦声分外清亮,油香与各种食材的香味从主人家的卷窗上飘出,我不由使劲吸了吸鼻子。看来,花兰的这顿手擀面是下了资本的。因为我闻到了她家鲜有的肉香。
锁柱声嘶力竭的哭声气息奄奄,听得我心里像被猫抓似的。那天,锁柱的时断时续的哭声一直到中午才停歇。听着主人与许大夫的对话,我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了。许大夫用传统的拔罐子土方法,控制住了锁柱的肺炎。具体细节,我后来是听福旺给我们喂草料时说的。
原来,许大夫诊断出锁柱是肺炎后,就在锁柱的后背心用手术刀划了个十字,出血后,把罐子拔了上去。所以才有了锁柱高高低低的哭喊。许大夫连着给锁柱拔了两个这样的罐子后,锁柱的喉咙里拉锯似的喘,开始明显好转。
“唉,老伙计,你是没见,起了罐子后,娃娃后背心抓出好几缕黑紫色血条条,可把我吓坏了,可怜的娃娃……现在总算好了。”福旺像是自说自话,又像跟我母亲说:“也怪我大意,耕完地就该把房苫上了,偏偏等到下雪天才苫,娃娃可能夜里睡觉没盖好盖窝,加上食肚子重,拍着了,这才引起肺炎的。我妈还让给锁柱叫魂,管他灵不灵了,‘草筛里饮驴——心到了’就行。”
母亲轻轻地哞了一声,福旺又说:“路上雪化了还得去趟武东镇煤建,拉车大块煤生火炉,可不能再让锁柱冻着了。再说,也得给建阳送点干粮了。”
许大夫给锁柱治病那几天,一到夜深人静,花兰披个皮袄,戴顶棉帽子,手里拿把扫帚就悄悄出门了。不知道她出去干嘛,只是在她快回来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她一声又一声“锁柱,锁柱,跟妈回家睡觉”的声音,而在主人家里,有时是福旺的“回来了”,有时是曹梨梨的“回来了”,这样几次后,加上许大夫悉心医治,锁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那年冬天,锁柱再也没到院里来耍。我只能从他家的玻璃窗户上偶尔看到他。他胖了,早晨喜欢吃窗玻璃上的冰花,吃着吃着,赶上变天,就把脸给冻在窗户上了,他揪脸时可能嫌疼,哇哇哇地大哭。让福旺知道后,又大骂了花兰一顿。
曹梨梨有一天把一个筐子吊在了房檐下。福旺见他妈蹬个凳子拿绳子往椽上挽,便悄悄过去抱住曹梨梨脚下的凳子:“我的亲妈呀,你多大岁数了,还爬高拾低?万一你站不稳掉下来,我可是千古罪人了!”
曹梨梨笑到:“你妈没有那么金贵,当年都没死在鬼子的刺刀下,我命大着呢,阎王嫌我命硬,不稀罕我……”
“咱现在有的是馒头吃,干土豆谁吃了!”
“建阳从小吃惯了,万一她想吃你到哪里给她找去!”
果真,建阳星期天回来,进家第一句话就问曹梨梨给她哂干土豆没。曹梨梨说:“你爹说咱家的白面馒头都吃不了,今年就没晒……”“奶奶,我上次不是让您晒了嘛,您怎么能听我爹的话?”建阳着急了,摇着曹梨梨的胳膊说:“好奶奶,麻烦您那天给我晒一点儿,我做梦都惦记着了。”曹梨梨说:“晒上了,我哪能听你爹的话!”
主人到武东镇拉煤的前一天,我跟着主人又一次来到了天刚家。那天,天刚的老娘刚从学校筛燎炭回来,她像个刚从煤窑里上来的窑黑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清亮的地方。老人的脸上布满黑灰,两手正把筐里的燎炭拣块头大的往炭堆上放。我注意了下她的手,那还能叫手?简直跟老榆树皮一样,又皴又粗。福旺看到后,接过老人手里的筐子,说:“改桃大娘,你不能做这个了。看看,大清早上冻这一蹦子,年轻人也受不了。天刚还没到武东镇拉煤吧?明天我去拉,我这就是来叫他的,我俩一起走。“
老人的嘴唇哆嗦着,上下牙齿发出轻轻的碰撞声,话音也抖抖的:“天刚不容易,我这也是多亏校长和学校照顾,省点儿是点儿吧,永平不是刚刚订婚嘛,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第二天,主人套上母亲和黑白花,与天刚一起去武东镇了。曹梨梨跟花兰给建阳烙了一书包白面烙饼,天刚老婆也给他们的粉花烙了一摞全麦面土豆饼。他们去了武东镇中学门口,福旺进去找到了建阳和粉花,把干粮递到她俩手上就去煤建拉煤了。建阳得知锁柱生过肺炎后,叮咛主人让家里人勤洗脸和手,多讲卫生,说天气好的时候,家里多通通风,换换空气。粉花也问了家里的情况,得知永平订婚后,没有说啥。她安顿她爹多给她奶奶预备些干柴,以便奶奶生炉子烧火方便。当听到她奶奶还到学校筛燎炭时,便跟建阳说:“等我考上大学念出书来,就把奶奶接到城里住有暖气的楼房,决不让奶奶再受冷冻的罪了。”
母亲回来跟我学说这些时,我被铺子村这两个最上进的姑娘感动了。我暗下决心,我也要像她俩一样,尽快长大长壮,早点接过母亲的担子,让母亲歇息歇息。
铺子村的冬天,在人家房顶盖上秸子,在曹梨梨晒上土豆,在家家户户生上火炉,在天刚的老妈每天清晨去学校筛燎炭的路上,在福旺每天起来到院里劈柴打炭,在许大夫挎着药箱去医院,在半大的娃娃蹦蹦跳跳背着书包去上学,在男人们的担水、扫院、出圈,在女人们在白汽氤氲的锅灶上,在三三两两的牛马踢踢踏踏中和羊咩、狗吠、鸡鸣、猪哼哼中开始了。
而雪,也时不时地下一场。福旺和天刚,这两个铺子村最勤快的男人,经常到卜洞梁去割胡棘子和落叶柴。走的时候,他们会带上弹弓,运气好的时候,俩人还能给家里打几只斑鸱和山鸡、野兔,改善一下家里清汤寡水的生活。
铺子村像福旺和天刚这么勤快的人很多,只是我知道的较少。而他俩,因为俩家人家种地用牲口有很多交集,才使我渐渐熟悉了天刚一家人,并对他们的生活有了所了解。每当太阳西沉,我常常见到从卜洞梁下来背着柴火的铺子村人。我和母亲以及黑白花和小花跟其他牛马、骡子、毛驴等也正觅食走在回主人家的路上。有时,我们在前面,有时,他们在前面。他们背上的柴火,在我眼里,像小山一样挺拔和高大,若不是看到他们的腿和脚在缓缓走路,我真以为那是一座座黑压压的群山在移动。
每年冬天,我和母亲出去溜达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总是不由自主离开母亲独自去一趟瓦窑沟。看着那里的景色和沟沟叉叉,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这里有我特别的记忆,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在等我似的,我一来,它们好像全都春暖花开了。无叶的树向我频频示意,枯莠的草向我舒腰曼舞,山鸡在我跟前咯咯叫一阵,展翅向前飞去;野兔跳出来看看我,转瞬不见了踪影;松鼠刺溜一下出来,又哧溜一下跑了……我注视着它们远去的影踪,觉得它们都是跟我肌肤相亲的近亲。我每次来,心情都特别激动。
母亲每次见我像游魂一样在瓦窑沟转悠,回家后总敲打我:“孩子,你看到了哇,主人跟我们一样辛苦,他们过好光景,付出多少努力啊。也是没白天没黑夜的,咱们可不能辜负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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